作者:王传明（兰州大学文学院教授、甘肃省诗词学会副会长）
 
    与乡党尚墨君，初识于八年前的一次采风活动，吾以诗词之邀，他以书家之请，三日相携同行，揽胜访山，知他亦雅好诗词，且诗囊存几百首之多。采风归来，尚墨诗情愈盛，屡屡读其新作，我鼓动他结集出版。尚墨才思敏捷，岁迁月移，几年时光，旋即有《秋水镜心》《月浸本心》诗词集问世。今即付梓《端拱冥心》，嘱吾作序，辞之不获，吾乃应之，且顺手移其诗句作此文标题。
    尚墨曾度军旅十九载。八十年代之初，负笈于京华，修业于密码通信。然喜好书法，钟情文学，具诗性艺术之质。戎装之身，柳营比武，屡占魁首，便奉命随部队入广西中越边境参战。戎马间隙，习书作文，研修古典文学。退伍之后，到甘肃电视台工作。现兼任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、甘肃书协副主席之职，其诗书皆曾获国家级奖项。我们同居金城，相聚渐多，时有唱和。以我目之所见，当今书家中以诗词见长者甚少。尚墨则二者兼擅，于书法精进不止，同时潜心诗韵，佳作时出，颇得诗道友朋激赏。

尚墨先生

    尚墨以自己生活所历为诗，又不囿所见，题材广博。吾略加分类，有山水、亲情、感世、唱和酬答、艺术体悟，时时拈入笔端。其诗如其人，情感真挚，自然流畅，抒情浓郁，韵律协和，恪守古声韵，真纯无误，寄托襟抱，皆从心灵溢出。略举一二，先品为快。

 
尝尽人间果，仍思酸石榴。
窗前五月艳，枝上百年稠。
每望家书到，常疑鸿雁休。
江湖悲老大，何处梦中留。
（《忆故乡石榴树》）

 
    此律乃游子思乡之情，立意寻常中见沉厚。石榴树乃齐鲁之地，房前庭院常见，花开五月，灿若朝霞，果实霜秋方挂枝头。首联切题反衬，尝尽人间几多果味，仍思故乡石榴之甘醴，用“酸石榴”之语，拈一“酸”字，寓意岁月之甜酸苦辣。创作此律，诗人已届知天命之年，离乡三十多载，岁月风霜，人生波折，深切吟咏，揣意乃为军营中之景状。颔联“百年”乃岁月长久之意也，然仅祈以树寿年年果稠乎哉？颈联对仗工稳，用语用字颇为精当，其“每望”之“望”，每每以望，思乡之情立现；“常疑”之“疑”，常常盼切家书之情，时疑鸿雁不飞，音书不达。“家书”与“鸿雁”意象关联，一静一动，内涵深切。整诗起承转合稔熟，尾联初读伤感，再读旷达。

<<端拱冥心>>书影

    南齐袁嘏尝言，“我诗有生气，须人捉着，不尔便飞去。”钟嵘亦云：“气之动物，物之感人，故摇荡性情，形诸舞咏。”尚墨吟诗以气韵胜，有气斯有情，善于赋情达意，不求华丽，寓怀入理。“但笑瞎忙活，鬓白亦悠然”，“十步有芳草，半百不知缘”（《水调歌头·感事》）。生活洒脱无拘，优游不迫，放怀而为心志，其游历山水之诗最多，亦契合中国诗词之取材。行万里路，观物寓目，读万卷书，岂能无诗耶？

 
登楼水天色，极目出江湖。
风雨三千里，乾坤八百图。
何人知进退，问己可醒无？
来往皆浮客，君山更觉孤。
 （《登岳阳楼》）

 
    岳阳楼乃为天下名楼，有“洞庭天下水，岳阳天下楼”之誉。楼自建成始，便令无数历代文人吟诵不已。后人皆汲取前人咏此之精华，尚墨写登楼亦是自家感受，不减古人笔调，又有所开拓。气势磅礴，胸臆高远，笔法丰赡，写景寓情，富有感悟。楼上镌刻有杜甫、范仲淹等历代文人墨客之诗文联语，杜甫《登岳阳楼》中有“吴楚东南坼，乾坤日夜浮”之浩瀚气象，“亲朋无一字，老病有孤舟”之孤寂感慨，“戎马关山北，凭轩涕泗流”之忧国苦痛。范仲淹《岳阳楼记》中有“是进亦忧，退亦忧。然则何时而乐耶”，“先天下之忧而忧，后天下之乐而乐乎”，名句绕耳，名楼犹在，然时代背景，个人经历皆大不同矣！尚墨其诗，首联写湖水接天，写出波涛“浩浩汤汤，横无际涯”之气势。颔联看似熟语，实则“风雨”对“乾坤”，亦视为个人、家国经历之风雨，皆入乾坤间矣。颈联看似问而不答，实乃问中寓答，“进退”与“醒无”，实已道出。尾联赋比手法，“孤”字当鉴，芸芸众生居喧嚣功利之世，读此堪为沉思警醒。
    尚墨近期吟咏，以律诗居多，尤为七律。一个传统诗人，用力七律，可谓深谙传统诗词创作之道。尚墨深研杜甫、李商隐、陆游之诗境意象，以为七律相对字数较多，比、兴、赋皆可，看似易写，然不易出佳制，无绝句之精炼，又易有凑字之失，松散懈怠。对仗讲究，平仄协调，意境开拓，易入难出。然集中《秋日感怀》七律两首，颇得七律肯綮，其一诗曰：

 
世事难明未了因，槐安国里百年身。
宁为绿野吟诗客，不作红尘窃禄人。
一夜醉欢知冷暖，半生辛苦识淄磷。
忽然忆起少年日，最喜故乡秋水滨。

 
    文辞典雅，摹写生动，意在言外，颇堪回味。感怀在秋，秋天乃万木摇落，令人伤怀之季。“春秋代序，阴阳舒惨，物色之动，心亦摇焉。”（刘勰《文心雕龙》）。从屈子、杜甫到清代，直至当代，以秋寄怀之诗文，不计其数。尚墨此诗汲取前人菁华，不入窠臼，具有杜子美之沉郁，李义山之幽深，陆放翁之达观，读者自可明鉴。继承传统，为我所用，堪为善学，亦为善悟。诗中颔联出自晚唐诗人杜荀鹤《自叙》诗中的“宁为宇宙闲吟客，怕作乾坤窃禄人”。非一味摹拟，而是承古不泥，自出机杼。以我解诗，“宁为绿野吟诗客，不作红尘窃禄人”更胜之，顺畅自然，活脱有致。“绿野”与“红尘”，既为实对亦为虚对，色彩亮丽，逸气清格；“醉欢”与“辛苦”对比强烈，“冷暖”与“淄磷”既自对又相对，堪称巧制。“淄磷”为“涅而不淄”与“磨而不磷”之略语，谓染而不黑，磨而不薄，有操守之谓也。唐司空图《二十四品》有“超心鍊冶，绝爱淄磷”之句。醉欢后而知冷暖，辛苦历而识淄磷，确为遣词用语精当，词采丰茂，情兼雅怀，亦为感世之彻悟。而尾联尤为遥深悠远。诗人十七岁离乡从戎，近不惑之年而解甲，淹留他乡三十多年，军旅岁月之磨砺，战火硝烟之历练，人生丰富之阅历，淡泊无为之心曲，情感深厚之镕铸，书法艺术之涵泳，古典文学之深研，散文、杂文、新诗诸文体萃于一炉。真挚处世，耿介为人，诗人才学、才情、才智融合于此，皆为传统诗词创作而备。“照烛三才，辉丽万有。”（钟嵘句）诗之情乃人之怀，诗之境乃人之境耳。
    集中亲情之篇什，不下几十首之多。《忆阿翁》，堪为用典确切，典雅蕴藉，高逸隽永，颇有神韵，乃七律写人抒情之力作，摘录以赏：

天度阿翁米寿身，烟锅在手不离唇。
虽无书读能扪虱，但有家居好指囷。
霞酌自堪仙若日，菜茹相惬佛同人。
何当抱瓮灌园绝，击壤安生未避秦。

 
    亦为精炼深刻、情深意长之作，颇有委婉曲折、沉悒抑塞之气。“老命思谁孤与对，少年知己两相侔”（《悼姐夫》），对姐夫壮年溘然而逝之怀念，喟叹沧桑岁月风雨连床之情。“惊回冉冉顽童梦，思到冥冥慈母颜”（《幽怀》），“心中念念何人说，更哪堪、悔疚如刀割”（《雨霖铃·祭母》），“苍天有恨惟存悔，疏粝充饥味足磨”（《祭父母》），“不是不还乡，归家无有娘”（《菩萨蛮·秋词》）。对冥界亲人之深切思念，反复吟咏，几多深情寓于其中，检点自省，忠孝不能两全之沉痛，撞击灵府，孝心情挚，揪心蚀骨之痛，颇可警示世人。
    诗人非拘执一端，亦有察世悟觉之思。“但见数排房舍立，细听三五读书声”（《乡村小学》），见乡村小学衰败，何种滋味上心头。“细推事理惟诗愤，更叹人间久积灰”（《感事》），“人间烟火冷，鬼域泪声贫”（《感事五律二首》），人间正义，世道公平，陈诗展义，骋情而怨，充盈时代正能量。
    集中不多几首五言排律，亦颇出彩。其一《游南郭寺》，“陇右第一刹，秋深听飒然”，首联开句呼出，虽为长排，直奔主题，首句起势，对句萧然，“听”字尤妙。南郭寺之历史人文，自然景观，形象生动，一一展于目前，佛光禅意，赋以浓墨，意境深幽，可谓剪裁妥帖。

其二《忆一九八五年镇守宁明前线》
昔日守边境，男儿谁不雄。
潜身传密电，倾耳听长风。
战士猫洞内，将军帷帐中。
浮云安有信，击鼓岂无功。
惜命非轻敌，重勋为跃龙。
出征生死许，卫国笔戈躬。
沃土草肥绿，木棉花火红。
归来三十载，养拙作诗翁。

 
    此五言长排，有唐人边塞诗之风，诗意开阔，猎猎旌旗，阵图森严。尚墨三十多年前曾镇守中越边境，枕戈待旦，吟咏部队严阵以待，御敌将士战前精神状态，遒劲浑厚，士气高扬，豪情激荡。诗人时为译电参谋，而诗中写自己惜墨如金，唯有“潜身传密电“一句，然十分传神。“潜身”寓译电之状，身负军中核心机密之职，堪谓确当，“传”之职责，唯亲历者方可道出也。虽为排律，而无堆砌叠架之感，音韵铿锵，气骨铮铮，浑朴自然。尾联“养拙”之自守，“诗翁”之自信，皆可玩味。
    集中亦有“开颜惟有书斋坐，夜久但饥诗作羮”之自况，“已卜雄才非我辈，独愁羁绁未丹砂”之自省，“桃源寻梦终为梦，茅屋怀仁可得仁”之自度，“心清尘不染，意淡物皆除”之自持，“且归丘壑余年度，漫把风云闲日裁”之恬淡，“抱香枝上唯君在，不与桃花一处开”之高逸，“浇风薄俗挥身后，明日同谁看雪梅”之清怀，“风云归我堆胸臆，琴瑟由他许梦怜”之旷达，“游子尚知天下水，去乡更觉树中秋”之感悟,更有“山吞残日流云去，雨挟寒声入夜来”之气格，“且持善念行天地，独抱诗心得本元”之诗家本色。
    集中还有许多瑶章玉句，不忍搁笔，慵懒如我，就此打住，余韵且留与读者自行品味罢。
    是为序。
 

2017年12月5日于兰州大学文学院